這是一個平常家庭里平常的一天。\n朱德庸說,大家都有病。這些難以被命名,卻又不陌生的病,你有嗎?
我想用一個場景來刻畫一種“時代病”的可能。在這個場景里,我濃縮了當代人常見的一些心理困擾,應該很具有代表性。它們來自于我身邊的人、我的來訪者,以及 我自己。這些痛苦難以被命名,卻又不陌生。我不確定這個時代的哪些因素將其造就,但我相信,再過幾十年,這些痛苦是后人只能想象卻無法切身體會的。
這個場景是一個大城市里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兩口之家。
天已經(jīng)有點晚了。妻子下班回到家,丈夫要加班到很晚,不能陪她。所以妻子有整一個夜晚可以消磨。她的計劃是先做飯,吃完之后休息一下,然后去小區(qū)的健身房。她在健身房辦了一張年卡,眼看快過期了也沒去幾次。她也想不通這一年怎么過得這么快。
至少今晚可以用一次,F(xiàn)在看來,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計劃。
但是走進家門,妻子感到很累,有必要躺在沙發(fā)上歇一下。她順應了身體的意志,換上舒適的睡衣,懶散地,拿了一個iPad窩在沙發(fā)上上網(wǎng)。一開始只想停頓五分 鐘,并不做什么特別的事,只是刷刷微博,換換腦筋。很快十分鐘就過去了。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忘了開燈,但懶得起身去開,更懶得去廚房做飯。
叫外賣算了。
當她升起這個念頭的時候,她發(fā)現(xiàn)手機放在電視柜上充電。意味著她必須要從沙發(fā)上爬起來,才能拿到手機撥電話。這段距離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四米,但不知道為什么,她就是不想動。算了,等下再說。她在心里安慰自己。
但是過去了一個小時,她既沒有碰手機,也沒有叫外賣,而始終維持著原姿勢,蜷在沙發(fā)里。微博已經(jīng)沒什么可看的了,她開始看各種新聞和訂閱。天已經(jīng)黑了,這讓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今晚不吃飯的事實:這個點再打電話也晚了,當減肥算了。說到這個,她想起來,今天還要去健身房的,再過五分鐘就起身吧。
其實要去健身房她也是不情愿的。她非常累,滿心焦躁而且不安。要說每天的工作并沒有怎么繁重!皦毫艽髥?”朋友這么問過她,但是她仔細想想,好像又沒什 么說得出口的壓力。如果工作真的很繁重,或者有重大的壓力,那似乎還好些,無非像機器一樣一刻不停地做事。她幾年前有過這樣的生活,反而沒那么累。
倒是現(xiàn)在這樣晃晃悠悠的,不知為什么,就是特別累。累到回到家就想躺著,什么也不干。丈夫在家可能還會好些,總還要做飯什么的。自己一個人的話,就徹底廢了。她懷疑過這是健康問題。但是每年組織體檢,也沒查出過什么大毛病。
是心理問題么?她也上網(wǎng)看過,不是抑郁癥,她也從不會想結(jié)束自己的生命。
她躺在沙發(fā)上,幻想著,等一下爬起來,要做幾件積壓已久的事情:開燈,上廁所,去飲水機接杯水喝。但是她手上一刻不停,還在刷iPad。這時手機響了。
剛才那段時間,手機已經(jīng)收到過好幾條短信了,她一直懶得起身。這次是來電,鈴聲吵得她心煩意亂,她終于不敢怠慢了:萬一是重要的事呢?于是她一骨碌爬起來, 倒也毫不費力地拿過了手機。一看,是婆婆打來的。這真是太討厭了,不知道這么晚打電話是很失禮的行為嗎?她抑制住滿心的不耐煩,接通了電話。
“喂,媽?”她皺著眉頭說,順手打開客廳的燈。久違的強光讓她睜不開眼。
“我摘了點空心菜,給你們拿一點吧?”電話那頭的聲音笑呵呵的。
“不用了,我們都不在家做飯的。”她說。
婆 婆家有一個屋頂花園,自從把它弄成了一個小菜地,老倆口就樂此不疲地醉心于將種出的蔬菜分送給身邊每一個人。不知為什么,每次看到他們陶醉的模樣,妻子心 里都會升騰起一股無名的不爽——這很沒有道理,她承認,但就是從心底感到不爽,約等于看到朋友圈里那些曬娃曬幸福的假惺惺的笑臉。也許還要更甚。畢竟老倆 口直接把手伸到了自己身上,他們在從自己身上獲取人生意義,獲取存在感。送點兒菜就給了兒女多大好處似的?謝謝,不需要。
“少在外面吃,”婆婆建議,“自己做飯健康,這些菜是綠色有機的……”
她想掛電話,在努力克制:“真不用,您和爸留著吃吧,要不送別人也行。”
她看了看時間,八點五分。這下好了,就算去健身房也練不了多久了。并且也沒有了健身的心情。不出門了。她把怒氣沒來由地怪罪到婆婆的電話上。但暗暗地又有點兒輕松,等下就有正當?shù)睦碛山又s回沙發(fā)上了。也許看兩集韓。
婆婆仍然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:“空心菜放久了就不好吃了。要不這樣吧,我讓你爸給你們送過來。等一下給你打電話,你到樓下來拿一趟就行!
“哎,不要不要,”妻子有些驚慌了,“我這會兒不在家。”
很難解釋她為什么要撒這種謊。毫無意義,不是么?也許只是因為換上了睡衣,不想再換衣服?也許是因為懶得下樓?也許是打算好了看韓劇不想破壞?也許只是不想讓公公婆婆那么輕易地如愿以償?都不是。她心里知道這些都只是借口。
真正的原因,只是一股沒有來由的煩躁。不想動,就是一動也不想動。
沒想到,連這個借口都擋不住這老倆口。
“沒事,我有你們家鑰匙,讓你爸直接給你們放到家里!逼牌彭樌沓烧碌卣f。
這下糟糕了。
掛了電話,妻子清醒了一些。她現(xiàn)在沒有別的選擇了,只能照著謊言演下去。于是她迅速換好衣服出了門。
大晚上的,她必須裝作不在家,這非;闹嚕坪跤质钱斚挛ㄒ坏倪x擇。晚上有些冷,她不知道應該去哪里,只能到處晃。路過健身房的時候,她想到自己本來是可以來健身的,但她出門時沒有帶卡,也沒有帶衣服。
這時再回家取也來不及了,公公隨時都可能出現(xiàn)在家里。
此情此景讓她懊惱,極度的懊惱。真的,她想吼又吼不出來,她心里是生氣的,卻不知道應該對誰生氣。她在街上走了一圈,不知道該如何打發(fā)現(xiàn)在的時間。她翻了一遍手機上的通訊錄,找不到聊天的人。就算朋友們愿意聽她說,也聽不懂。
她只好在腦子里幻想,等丈夫回來,她一定要歇斯底里地,狂風暴雨地發(fā)一通火。
告訴你媽,再也不要送菜來了!混蛋!我不要她那些菜!
她在心里想著,丈夫被自己罵得不敢回嘴的樣子,感覺舒服了一些。
后 來,妻子回到家里,桌上果然有一兜子空心菜,還有一張紙條。她怒氣沖沖地躺回沙發(fā)上,想看韓劇,卻發(fā)現(xiàn)看不下去。滿腦子都在想等下該怎么發(fā)火。她醞釀了一 個鐘頭,試圖找?guī)拙渥顝娪驳脑挘蛘煞虮磉_自己有多么委屈和生氣!可是漸漸地她也有些迷惑了:有什么理由發(fā)火呢?真的,公婆沒做任何過分的事。
她意識到:如果跟丈夫抱怨這種事的話,自己反而會被當成無理取鬧的人吧。
于是晚上11點的時候,丈夫滿身酒氣地回到家,看到妻子一切如常,穿著睡衣坐在沙發(fā)上,睡眼惺忪地對著iPad看韓劇。丈夫心想:你倒挺享受的,也不知道給我倒一杯水來。他甩掉皮鞋,解開襯衣,一屁股坐到沙發(fā)上,誰也不看誰。
過了一會兒,妻子說:“又喝大了?”
丈夫說:“嘿嘿!
妻子給丈夫倒了一杯水喝了,催丈夫去洗澡。丈夫說:“你讓我歇一會,別煩我!彼扑撬匮隹吭谏嘲l(fā)上,忽然想起來,問道:“今天去健身了嗎?”
妻子說:“沒去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在家看韓劇。”
丈夫哼了一聲:“那個卡可是快到期了!
妻子沒說話,給丈夫擰了個熱毛巾:“你媽送了點空心菜來,我放冰箱里了。”
丈夫擦著臉,胡亂應了一聲,也不知道聽見沒有。
在這個城市里,這只是一個平常的家庭。這是一個平常家庭里的平常的一天。這一天過得風平浪靜,波瀾不驚。丈夫根本不會察覺出妻子的生氣,其實妻子也沒有生氣。她心里想,果然還是我太敏感了,這有什么呢?還好沒有真的說出來,這種事本沒有拿出來說的必要。
這些說不出的感覺,就是我想說的時代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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