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摘要]我們不得不找些事做,避免閑下來,因為面對自由,我們感到自己茫然、空虛、退化,不能勝任自己的角色。 本文摘自《再度覺醒》,[意] 普里莫·萊維 著,楊晨光 譯,外語教學(xué)與研究出版社,2016年1月
圖源網(wǎng)絡(luò) 一九四五年一月初,迫于蘇聯(lián)紅軍的巨大壓力,德軍匆忙疏散西里西亞(Silesian)礦區(qū)。在其他地區(qū),類似的情況下,德軍會毫不猶豫地縱火或使用武器,摧毀集中營,屠殺其中的囚犯。但在奧斯維辛地區(qū),他們采取了不同的策略:德軍高層(似乎是希特勒本人)下令不惜一切代價,回收每個還能干活兒的苦力。因此,所有健康的囚犯都被疏散,在極為可怕的條件下,前往布痕瓦爾德(Buchenwald)和毛特豪森(Mauthausen)。而病人則被扔下聽天由命。憑著證據(jù),人們可以合理地推斷,德軍原本并不想在集中營里留下一個活口。但夜間猛烈的空襲和蘇聯(lián)紅軍的迅速推進迫使他們改變了主意,扔下未完成的任務(wù)而逃之夭夭。 在布納-莫諾維茨(Buna-Monowitz)集中營的病區(qū)里,留下了八百名囚犯,其中大約五百人在蘇軍到來前死于疾病、寒冷和饑餓。在接下來的日子里,即使得到了蘇軍的救助,仍有兩百人陸續(xù)死亡。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,中午時分,我們第一次見到了紅軍巡邏隊。我和查爾斯最先看到他們——我們正把索莫奇的尸體搬往亂葬坑。他是我們死去的第一位室友。我們把擔架傾覆在骯臟的積雪中,因為亂葬坑里早已堆滿了死人,而附近再沒有其他墓坑。查爾斯摘下他的貝雷帽,作為對活人和死人的致敬。 四名馬背上的年輕士兵,沿著作為營區(qū)邊界標志的道路而來。他們小心翼翼地端著沖鋒槍,駐足于鐵絲網(wǎng)邊,向里張望,相互偶爾說上幾句話,把陌生而尷尬的目光投向雜亂的尸體、破敗的營房和我們這幾個還活著的人。 在灰色的雪地與天空之間,在預(yù)示著消融的潮濕烈風(fēng)之中,巋然高踞于駿馬之上的士兵,在我們眼中,顯得極為具體而真實。 可以說,我們就像流星,在充滿死亡的虛無中游蕩了十天,終于觸到它那堅實的中央,一顆聚凝的核心。四個人,全副武裝,卻并非我們的敵人——四名和平的信使。厚厚的皮帽下面露出他們粗糙而孩子氣的臉。他們不向我們打招呼,也不微笑。似乎不僅是同情,還有難以言表的局促,壓抑著他們的心靈,封閉著他們的雙唇,讓他們的眼睛久久不能離開這殯葬般的場景。這是我們所熟知的羞恥——每次篩選[指挑選送進毒氣室的犯人!g者注(本書注釋除特別標注外,均為譯者注)]之后,每次我們被迫目睹或屈服于某種暴行之后,這份羞恥就會吞沒我們。德國人并不了解這種羞恥,只有正義之人見證了他人的罪行時才體會得到。它是一種罪惡感——這樣的罪行竟然存在,這樣的罪行竟然無法挽回地發(fā)生在這個現(xiàn)實的世界中;而目睹了這樁罪行的人們,他們追求正義的意愿被證明是如此軟弱或徒勞,他們面對這罪行卻束手無策。 所以,即使當自由的鐘聲莊嚴而沉悶地敲響時,我們的心中也不只是喜悅,還充滿了痛苦的羞恥。這痛苦如此深切,竟使我們妄想洗去記憶與意識中的污穢。這痛苦如此強烈,因為我們感到這罪行原本永不該發(fā)生。但現(xiàn)在,哪怕最美好的善良,最純潔的心靈也無法抹掉我們的過去。這傷疤、這暴行,將永存于我們的靈魂深處,永存于目睹暴行之人的記憶里,永存于暴行發(fā)生的地方,永存于我們對這暴行的控訴中。這是我們這一代人以及猶太民族的可怕特權(quán),因為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這罪行,了解它的本性就像一場蔓延的瘟疫,無法治愈。以為人類的正義能夠蕩滌這罪行是愚蠢的。它是永不枯竭的罪惡之泉;它摧毀軀體,也摧毀軀體中的靈魂——它扼殺人們的良知,讓人們變得卑鄙無恥;它是報應(yīng)在壓迫者頭上的恥辱;它是滋生于幸存者之中的仇恨;它有一千張面孔,或為復(fù)仇的渴望,或為道德的妥協(xié),或為對信仰的背棄,或為對人生的厭倦,或為對權(quán)利的拋棄,麇集于眾人之間,而全然不顧人類追求正義的意愿。 在那昏昏沉沉的歲月,在我們獲得解放的喜悅之余,大多數(shù)人感到,這痛苦與羞恥不過是致命的疲勞的一次意料之外的打擊。因此,很少有人去歡迎我們的拯救者,很少有人去感謝上帝。當一些人開始拆除鐵絲網(wǎng)的時候,我和查爾斯仍然站在堆滿一層層蒼白尸體的墓坑邊。隨后,我們拖著空擔架,回去向我們的獄友報告這個消息。 那天沒發(fā)生任何其他事。這倒不讓我們驚訝,我們早就習(xí)慣了這種日子。在我們的牢房里,老泰爾馬上占據(jù)了死去的索莫奇的床鋪,這讓我的兩個法國獄友厭惡不已。 據(jù)我所知,泰爾,是一個“紅三角”,一名德國政治犯,這集中營里的“老資格”。所以,他理所當然成了集中營里的一名貴族。他不用干活兒(至少在最后一年里),可以收到從家里寄來的食物和衣服。出于這些原因,在病房中很少能夠看見德國“政治犯”。不過,他們在病房里倒享有各種特權(quán):最重要的是不用參加篩選。解放時,泰爾是病房中唯一的政治犯,逃走的黨衛(wèi)軍任命他為第二十區(qū)的頭子。在這個區(qū)里,除了我們這個住滿高傳染性疾病病人的病房,還有肺結(jié)核和痢疾病房。 作為一名德國人,他極其認真地看待這個靠不住的任命。在黨衛(wèi)軍離開和紅軍到達之間的十天里,在每個人都經(jīng)受著饑餓、寒冷和疾病的最后折磨時,泰爾卻勤勉地視察他的新封地,檢查地板和碗的狀況,檢查毯子的數(shù)量(每人一張,不管死人還是活人)。有一次檢查我們病房時,他甚至表揚了亞瑟所保持的秩序和衛(wèi)生。亞瑟聽不懂德語,更聽不懂泰爾的撒克遜方言,回敬他說“vieuxdégoutant”(法:老混蛋)和“putaindeboche”(法:他媽的德國人)。盡管如此,從那天起,泰爾開始公然濫用他的職權(quán),每天傍晚都到我們的病房里舒舒服服地使用房間里的馬桶。這是整個營區(qū)唯一靠近火爐并定期清潔的馬桶。 直到解放前,老泰爾一直是一個異類,也因此成為一個敵人。而且,他是一個掌握權(quán)力的人,所以是一個危險的敵人。對于像我這樣的人,也就是集中營里大多數(shù)人來說,這兩者之間并沒有其他區(qū)別——在集中營度過的這漫長的一年中,我既沒有好奇心,也沒有機會去了解集中營復(fù)雜的等級體系。各種權(quán)力組成的陰暗大廈完全凌駕于我們頭上,而我們的目光則被迫朝向大地。然而,泰爾,這位在黨內(nèi)外上百次斗爭中變得堅強、在十年殘酷而麻木的集中營生涯中變得僵化的老戰(zhàn)士,卻陪伴我度過了解放后的第一個夜晚。 整整一天,我們都忙著談?wù)撨@件事,這不僅因為我們覺得它代表著我們?nèi)松械囊粋關(guān)鍵轉(zhuǎn)折點,也因為大概在潛意識中,我們不得不找些事做,避免閑下來,因為面對自由,我們感到自己茫然、空虛、退化,不能勝任自己的角色。 入夜,病友們都睡著了。查爾斯和亞瑟也墜入了單純的夢鄉(xiāng),因為他們來到集中營才一個月,還沒有沾染它的毒素。而我自己,盡管筋疲力盡,卻正因為疲勞和疾病而無法入睡。我四肢酸痛,血管在腦袋里劇烈地搏動著。我感到自己發(fā)著高燒。但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,正是這個時刻,各種威脅似乎都消散了,恢復(fù)人生的希望不再瘋狂。然而,仿佛決堤似的,全新卻更劇烈的痛苦壓倒了我。之前,其他更緊迫的痛苦——被投入集中營的痛苦、遠離家園的痛苦、失去朋友的痛苦、失去青春的痛苦以及身邊死者枕藉的痛苦——掩蓋了這全新的痛苦,將它排擠到我的意識邊緣。 在布納集中營度過的這一年中,我目睹了五分之四的伙伴消失,但我從未直面過具體的死亡。此時此刻,死亡那骯臟的氣息離我只一步之遙,它在窗戶外面,在旁邊的床鋪上,在我的血管里。因此,我處于一種病態(tài)的半清醒狀態(tài),心中滿是陰郁的念頭。 但很快我意識到還有人醒著。熟睡的人們那沉重的呼吸聲,不時被淹沒在一陣陣粗啞而不規(guī)律的喘息聲、咳嗽聲、呻吟聲和壓抑的嘆息聲中。泰爾在哭泣,流淌著一個老人那執(zhí)拗而不知羞恥的眼淚,就像老人的裸體一樣讓人難以忍受。他也許看到我在黑暗中翻來覆去;而且,直到那一天,他和我雖出于不同的原因,卻同樣尋求的孤獨,一定也讓他此刻備受煎熬,因為在午夜時分,他問我:“你還醒著嗎?”他沒等我回答,就吃力地走到我的床邊,也沒請求我的允許,便坐在了我的身邊。 相互理解并不容易,不僅因為語言上的障礙,也因為在那長夜中壓負著我們的思緒是沉重、驚人而可怖的,但最重要的是,這思緒讓我們困惑。我告訴他,我在思念家鄉(xiāng),而他在停止哭泣后,嘟囔著:“十年,十年了!痹谑甑某聊螅缘蛦、可笑卻莊嚴的聲音唱起了《國際歌》。這歌聲讓我感到五味雜陳,既茫然,又感動。
《再度覺醒》,[意] 普里莫·萊維 著,楊晨光 譯,外語教學(xué)與研究出版社,2016年1月 《再度覺醒》圖書簡介 一九四五年,普里莫·萊維與另一些奧斯維辛幸存者死里逃生,從集中營開始返鄉(xiāng)之旅。在返回意大利途中,他們經(jīng)歷了一段奇妙而坎坷的旅程,途遇形形色色的幸存者:出生在集中營的無名幼童,精明獨立的希臘人,輕快活潑的烏克蘭姑娘,向意大利人尋求庇護的德國軍妓……每一個劫后余生者都背負著不同的故事,要去往不同的地方,每一個人都依靠生之意志堅強地活著。 對萊維而言,這是一段絕無僅有的休戰(zhàn)期:不僅指外部世界的休戰(zhàn),也是經(jīng)歷了奧斯維辛摧殘之后,試圖重返光明、重建秩序之前的過渡階段。這本原名為“終戰(zhàn)”的記憶之書,載滿了死亡、流離與痛苦,也記錄了信仰、希望與勇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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